第41章 日月无光（2 / 2）
放好医药箱，程清泉看了看左腕的手表，已经晚上十一点，海城平安到家，他也该回去了，他这么想着，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挪动脚步离开。
他想，海城睡着了，喝醉酒的人没那么快醒，让我再看看他吧，就看半个小时，十一点半我就走。
程清泉纵容着自己，坐到床边，看着海城的睡颜，他不敢碰到海城，怕把海城吵醒，他就只是看着，眼睛都舍不得多眨一下的看着，将海城脸上所有的细节都记在脑子里。
半小时过去，他想，再看半小时吧，再看半小时，十二点我就走，一定走。
十二点到了，他又想，海城睡得这么熟，下次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这样看他，再看半小时吧。
就这么一遍一遍的拖延着离开的时间，直到凌晨两点，海城在睡梦中自己动着翻了个身，程清泉才吓得站起来，不敢再多做逗留，与波比道了别，离开了海城家。
凌晨两点的街道，像一座黑暗的空城，程清泉开着车行驶在路上，看着路两旁排列整齐的路灯，和远处无边的夜幕。
他想，人死后，走在通往奈何桥的路上，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感觉，阴冷，孤独又黑暗。
奈何桥上的风景，他很快就能看到了。
回到家，程清泉又累又困，沾了枕头很快便进入了梦乡，霍起州靠坐在次卧的床上，听见程清泉回家的动静，才放心的关了台灯躺进被窝。
程清泉睡得不太安稳，他的梦境中也是压抑的氛围。
下着细雨，只有月光的夜晚，他坐在一个古代的庭院中，悲凉的举着酒盏，一阵风雨吹来，吹落树上的花瓣，一片花瓣落入酒盏中，他看着酒盏中的花瓣，将酒一饮而尽。
画面一转，到了晴空万里的白天，他坐在书桌前，沾了墨汁写下一个“渊”字，山上寺庙里的钟声突然响起，惊起飞鸟乱鸣，也惊得他将墨汁洒在了石制纸镇上。
画面再一转，一个穿着黑色古装的男人站在梅树下，他看不见那个男人的脸，却知道他要与他永别了，他想跑过去再见他一面，可是无论他怎么跑都靠近不了他，他悲痛万分的喊了声：
“阿渊！！”
程清泉被自己的喊声吵醒，他睁开眼看清熟悉的室内，才明白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，他觉得庆幸，庆幸自己从痛苦的梦境中逃离。
可是很快他又想起，现实中的他，比梦境里更加悲惨，他不过是从一个悲惨的梦境，逃到了另一个更加悲惨的现实。
程清泉苦笑了几声，慢慢的撑着坐起，锁骨下方埋输液港的刀口，牵动着有些不适，他拿过床头柜上医生开的药膏，挤了些在棉签上，拉开睡衣衣领，小心的擦在刀口上。
医生叮嘱过，他现在免疫力低下，伤口不容易好，要注意护理，避免发炎。
擦完药，程清泉套上一件白色高领毛衣，穿上一件浅杏色羽绒家居服，坐上轮椅滑到走廊。
次卧的门开着，霍起州已经不在房间，他喊了两声，家里没人应答，墙上的时针指到六点半，他想霍起州可能是去买早点了，便没有再喊，去了浴室洗漱。
洗漱完，程清泉滑着轮椅到客厅，呆坐了一会，想起早晨的梦境，他心中还有些发苦，就算是睡着了，他也做着与深爱之人分离的噩梦。
他滑到橱柜边，找出六年前的笔墨纸砚，宣纸铺平在桌上，润开毛笔，沾了些墨，思考了一番，在宣纸上由上至下由右至左的写道：
空斋花落雨淋漓，远寺残钟薄锦衣。
墨染文石鸣不住，青山绿水怎相离。
将梦境写下记录成诗，程清泉握着毛笔，良久的盯着最后一句看，脸上一片无望的哀愁。
“青山犹在，绿水枯竭……”
程清泉喃喃的自言自语着，他长叹一声，吹了吹纸上的墨迹，待字干后，他将写了诗的宣纸叠好放进抽屉，抽屉里厚厚的一摞都是他曾经作过的诗词。
他只在悲伤的时候，才会想作诗，这一摞悲风伤秋的诗词，都是认识海城之前写的，与海城在一起的六年，他每天过得幸福，六年里一首诗都没作过。
程清泉将桌上的笔墨纸砚收好，刚想抽张湿纸巾擦擦桌子，门口传来了敲门声，他以为是霍起州回来了，滑着轮椅到玄关，打开了大门。
门外站着的，是海城。
海城出乎意料的造访，让程清泉慌了神，一时忘了伪装入戏，看着海城的眼神里都是缱绻的爱意，他怕海城识破，慌忙扶上辅助轮想要离开，海城跨进屋内，双手按住程清泉的轮椅，俯身对程清泉说的第一句话是：
“你在骗我。”
海城的话一出口，程清泉吓得僵在轮椅中，他的心脏七上八下的乱蹦着，就怕海城已经知道了什么。
“你一定是在骗我，你不是那种人，你一定有苦衷的，对不对？”
程清泉不敢回答也不敢看海城，他侧着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。
海城见程清泉没有否认，继续猜测着追问：“是不是你的病复发了？我想来想去，只有这一个理由能让你离开我，你不要离开我，你病了我陪你治啊，倾家荡产都给你治，一定会治好的，清泉……你告诉我，你是在骗我的，对吗？”
被海城猜中原因，程清泉脑中一团乱，他不敢看海城，他觉得他就要守不住了，思维混乱中，他突然想起了程清阳告别仪式上，那两个靠在一起的骨灰盒。
怕海城会殉情的恐惧战胜了一切，程清泉深呼吸一下，转头直视着海城说：
“就算我对不起你，我们也有过六年的情义，你又何必要这样咒我？肠炎好了，我的身体现在好得很，如果你不信，我现在就跟你去医院做检查……海城，放手吧，不要再纠缠了，没有别的原因，我就是不爱你了，待在你身边每天装出一副爱你的样子，我觉得很累。”
程清泉直视着海城的眼睛，一字一句说出‘我就是不爱你了’这句话，海城的眼眶瞬间红了，眼泪沿着他冒着胡茬的脸颊，滴落在程清泉的手背上，烫得程清泉的手微微颤抖。
海城抬起包着纱布的右手，哽咽着问：“你说你不爱我了，那你昨晚为什么要去大林店里？为什么要这么仔细的给我包扎？为什么还要关心我？”
“是我让他去的。”
霍起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，他拎着早餐和菜，从海城身后走进屋内，将手中的袋子放在餐桌上，走到程清泉身边，亲了亲程清泉的发顶，用充满爱意的口吻说：
“清泉，我买了你爱吃的粥和蒸饺，洗手吃早餐吧。”
“……好。”
程清泉看着海城，愣愣的回答着霍起州的话。
海城松开轮椅扶手，站起身，后退两步靠着门框，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这两人，他刚才俯身撑在程清泉的轮椅扶手上，霍起州亲程清泉发顶的样子就近在咫尺。
腹部一阵反胃，海城恶心得想吐，他觉得自己真是幼稚可笑，这两个人都这么亲昵的同居在一起了，他竟然还一直在为程清泉找借口，不愿相信他真的出轨。
海城自嘲的笑了几声，垂眼鄙夷的睨着程清泉，冷冰冰的命令道：
“我家里还有很多你的东西，你今天找个时间去把它们拿走，你的东西一件都不要留在我家里，我嫌脏。”
扔下这句话，海城没有再多看程清泉一眼，转身将大门重重的甩上，消失在程清泉的视野。
程清泉呆滞的坐在轮椅中，脸上失了血色，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，他盯着海城甩上的大门，肩膀突然开始剧烈的抖动，情绪再也无法自控，他低下头捂着脸，呜咽着放声痛哭。
霍起州从未见程清泉哭得这样伤心，仿佛这世间所有的悲痛都化在这哭声中，他心疼得鼻子发酸，蹲在轮椅边对程清泉抱歉的说：
“对不起，程老师，刚才是我冒犯了……您别哭了……”
程清泉听不进霍起州的安慰，他此刻只觉得痛苦得想要立刻死去，这份痛比他曾经想象过的强烈太多，他难以承受。
海城是他灰暗人生中，拥有过的唯一一丝光亮，曾经将他的心照得灯火通明。
失去海城，他的世界日月无光，坠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，这份黑暗犹如巨大的兽，撕咬着他，吞噬着他，他所剩无几的日日夜夜都将与之为伴，直到死亡的尽头，才能得以解脱。
</p>